接下來兩年，除去每周與德瑞克的會診，九夜的日程基本由讀書，散步，上網，與院友聊天構成。每月末，療養院組織院友前往農場采摘蘋果與草莓。瑪麗時常活躍在摘果子一線，在她的念叨下，九夜不得不將摘蘋果納入月度活動。

於溫煦日光下，將蘋果從樹上一一摘下，又在金黃夕暉下提著滿籃子戰果唱歌凱旋。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九夜還以為自己活在帶著詩意濾鏡的文藝電影裏。

可惜，白日溫馨未能抹去內心煎熬。她每日按瑪麗指示的早起，洗漱，看書，用飯，睡覺。可重覆這些動作的，好像只是她的軀殼而非靈魂。

德瑞克都望著她嘆息：“莫小姐，你的靈魂在漂泊。”

每個深夜，瑪麗在隔壁屋酣然大睡時，九夜總是輾轉難眠，默默品嘗由思念、孤獨、困惑、絕望糅成的屬於長夜的滋味。即便入睡後，她也常一身冷汗地從夢魘中驚醒，並感到耳際的濕意。她常看見自己搖搖欲墜地站在懸崖邊上，一邊是平坦原野，另一邊充斥著負面思緒。那些情緒叫囂著、孜孜不倦地將她拉入黑暗谷底。她也想起某幅不知名的油畫。聖潔慈悲的神高站在天際，眼露悲憫。飽受摧殘的人類在地底竭盡全力地向上伸手，乞求得到救贖。如今的她，多少能體會到畫者想傳遞的情感了。

幸好，、大哥送來了灰貓。她抱著熱乎的小生命，摸著貓咪柔軟的毛發，聽它的咕嚕咕嚕聲，盯著那愜意擺動的尾尖，一坐便是一宿。

與九夜一般煎熬的，還有整個人類聯盟。

她入院那年，第二外星文明對人類聯盟發動強悍攻勢。安逸了百年的人類手忙腳亂地向全星域增兵；以商界為首的聯盟各界源源不斷地輸出資源；跨星域非盈利組織投身戰線、救助傷兵。惴惴不安的氣氛從聯盟邊境向中心蔓延，關於戰區的謠言四起。連這安逸祥和的療養院中，都浮動著焦慮不安的氛圍。

隔壁房的老婆婆今天又抱著小倉鼠，憂心忡忡地問瑪麗：“我那兩個乖孫不會有事吧？他們好久沒來了。”

“婆婆。他倆沒事的。聯盟軍可不是一碰就散的豆腐。”瑪麗眼神真摯。

“但是約瑟夫和喬安說好今晚來看我的......”老婆婆蹙眉用力，小倉鼠‘吱’地一聲，從她懷裏躍下。沒跑幾步，倒黴的倉鼠就被蓄勢待發的灰貓死死摁在地上。

“傑傑！”九夜撈起一臉不情願的灰貓，將四腳朝天裝死的倉鼠還給老婆婆，抱著貓閃出了門。

“九夜，今晚耶誕節不許一個人躲在圖書館，要來參加哦！”瑪麗一邊安撫婆婆，一邊在後頭扯嗓子叮囑。

“知道了！”

這顆星球四季如春，耶誕節也充滿綠意。此地氣候溫和，沒有冷硬的鐵杉生長。療養院在柳枝上裝點了鈴鐺與吊燈，在草坪中央搭了舞臺，架起數排木椅，備好幹燥的柴火。院長穿上耶誕神的服飾，在草坪上遛狗。昨日午後起，家屬們陸續拿著邀請函現身。他們與自家人三三兩兩地散落在院內。

九夜避開院長熱情的招呼，走過熱鬧的人與事，乘船來到靜謐的對岸。她熟門熟路地推門、脫鞋、來到常坐的桌前坐下，攤開書本。

不論作為黛絲還是九夜，她的成長經歷都充滿了對書本的抗拒，可如今滿是香氛與陽光的圖書館倒成了慰藉。只有閱讀時，她才能夠專註，短暫地忘記痛苦。她試圖從前人的智慧裏尋找答案。至於答案是否會到來，她不清楚，也不敢去思考過多。

安靜的空氣裏，焦糖色的小團子悄悄飛來，向她問候：“九夜，耶誕快樂。今天你第一個來的哦！”

“林爺爺沒來嗎？”九夜有些詫異。療養院裏最喜歡看書的就數她和林爺爺了。對方愛書如命，幾乎天天住在圖書館。

“沒！”小光團上下轉了圈，“今天林爺爺孫子來看他。他忙著呢！”

“哦......”

“九夜，你家人來了嗎？”

九夜搖搖頭，豎起書道，“小團團，我先看書了。”

她的邀請函在月前就發給大哥和父親了，不過忙碌的兩人都抽不開身。九夜對此也逐漸麻木。這一年來，隨著外星人入侵的步伐加快，他們來探望的次數屈指可數。

甩掉紛亂思緒，她努力浸入書本的世界。

靜謐的圖書館內，時間在滴答指針的移動中飛快流逝。再次令她回神的，竟然是落地窗外、湖中央升起的一簇簇璀璨煙火。

不知不覺間，夜幕已經降臨。湖的對岸燈火通明，熙來攘往。

不管過去幾千個春秋，幾代人來來走走，古老的傳統仍被細心保留。盡管當初的皚皚雪夜變成了溫柔的春夜，身姿窈窕的耶誕女神也演變成胡子花白的慈藹男神。

九夜對彼岸的熱鬧出神片刻，意識到自己心境已亂，幹脆合上書，走出圖書館。

她剛從小木橋上下來，就被人一把拽過。

“哎——”

“正要去找你！快走！交換禮物就要開始了！”瑪麗可愛的身影映入眼簾。

“等等！什麽交換禮物？我沒禮物啊！”

“禮物早給你準備好了！去就成了。”

兩人在柔軟青綠的草皮上一路疾跑，來到舞臺前側。這裏圍了滿滿一圈人，在飛揚的音符與歡笑聲中，一個個療養院的客人走上前去，在院長的紙袋子裏摸索片刻，掏出一張紙條。

瑪麗理理淩亂的發絲，喘著氣在她耳邊嘀咕：“等會兒你就上去，在院長的袋子裏摸一張紙條。每張都是一份客人準備的禮物。林爺爺這次的禮物是罕見的紙質古籍，你肯定會喜歡！”

“可我也不一定能抽中......”九夜平覆著呼吸，蹙起眉。

“正要跟你說呢。”瑪麗壓低聲音，踮起腳尖，神秘兮兮地說，“我在林爺爺的紙條上折了個角！”

“啊？”九夜睜大眼，“還可以這樣？”

“噓噓噓！”

瑪麗誇張地四處張望，做賊似地湊近，“療養院裏最愛書的就屬你和林爺爺。他知道自己的禮物能被人珍視，也會很高興的。千萬別出賣我啊！”

說著，她將九夜向前一推：“快去吧！被人抽走可就晚了！”

九夜只得順勢走向草坪中央。在人們的註視、院長飽含祝福的眼光中，她慢慢將手伸入袋子。因為“做賊心虛”，她不敢停留太久，摸索幾下就要抽出來。在她縮手前，一張紙條落在手心裏。她下意識地抓住紙條，從袋子裏抽出手。

“46號！”

院長洪亮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隨之而來是人群的巨大歡呼聲。九夜透過一張張笑臉，望見人群之後拄著拐杖、拉著男孩的老者在對她微微頷首示意。

院長從助理手中接過被密封的書籍，鄭重交到九夜手中。

“恭喜你，九夜。”白發白須的老院長對她展開雙手，給了她一個充滿力量的擁抱，“耶誕快樂！我的孩子。願你今後的每個日頭都如此刻一樣快樂平安。”

“......謝謝”九夜抱緊手中的古籍，小聲回答。

已近午夜，喧鬧的人群散去，夜晚寂靜的本質終究顯露。

瑪麗在隔壁打起愉快的小呼嚕時，再次被夢魘困擾的九夜在床頭坐起，拉開厚實的窗簾。瑩白月光飄進來。蜷縮在床腳的灰貓見狀，伸了個肆意的懶腰，邁著步子攀上主人的膝頭。

失眠成習慣後，九夜的床頭櫃總放著至少一本書和一杯水。她對著窗外的粼粼湖光發了一會兒呆，目光在新得的古籍與讀到一半的游記間徘徊，終沒抑住心中癢意，喜新厭舊地拿起古籍。

林爺爺是個愛書如命的人。古籍被放置在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裏，盡可能減少與空氣接觸的機會。木箱一被打開，上了歲數、塵封已久的味道便撲面而來。老箱子裏有兩本書。上層是轉換現代用語與古代用語的詞典，下層才是書本。

九夜將詞典放到一邊，小心翼翼地捧出古籍，放在掌心翻看。古籍的封面簡樸，只有巴掌大，也沒有尋常古書珍本的繁覆花紋。可拿拍賣場上炒到天價的精美古書與它相比，倒更像是冒牌貨。林爺爺果然是懂行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封面上。端方的黑體刻著《論永久和平》幾個大字。九夜翻開導語，慢慢瀏覽。本書是遠古哲學家康德對人類如何擁有永久和平而做的初步假設與推論。作者身處星際航行都未實現的時代，但他的思想仍與數千年後的她交流碰撞。

某種意義上，如今的人類聯盟正是這位哲學家思想延續的某種方式。人類建立了數個以星域為單位的分區，在此基礎上又成立了龐大到不可思議的星際聯盟，真正實現了長達千年的和平。果然，人類文明的每一次進步都踩在前人的肩膀上。

九夜驀地停下翻頁的手。

腦中飛快地閃過一縷思緒，帶來剎那的恍然。她合了書閉眼，努力探尋那絲若有似無的熟稔感。

她想起來了！

是了！

索蘭迦曾看過這位作者的書！

那時她剛從星河聯盟來到莫提斯皇宮。重逢後的索蘭迦保持著睡前閱讀的習慣，而且讀書時總是驚人地一本正經。她百無聊賴時，趴他肩上一起看過。雖然結局常以她的口水沾濕書頁告終，但她的確迷糊地記得些內容。

九夜聯系起方才的一系列想法，不驚抽了口涼氣。

這是當年他讀的書......

書旨在討論如何建立永久的和平......

而在她離去後的百年裏，他一手促成了對外星陣線，再後來是星際聯盟......

九夜激動得微顫，緊緊抱住懷中古籍，視野霎時變得模糊。終於終於，分開多年以後，她又從這裏了解到他留下的只言片語，他留下的零碎痕跡。

索蘭迦，原來這就是你的心願？

你痛恨‘混戰紀元’的騷亂，所以你建立戰線，建立聯盟，為的就是能使人類脫離漫長不見邊際的星際戰爭。

你想要永恒的和平。

而我會幫你達到。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打算12月更完，但生活還是對我下手了，直到最近才有精力更新。不好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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